当克雷格雷兹跟随车队来到郊外那一大片已经挖好的大型坟场时,他会想起两年前自己参加母亲葬礼的那段时光。作为勃兰登的王后,自己的母亲甚至无法享有在霍亨索伦家族墓地入葬的资格。并非因为她曾是邻国宰相之女,而仅仅是因为她的丈夫、自己的父亲不愿意与她同眠。
但或许是这位王后深得人心的缘故,参加葬礼的民众排成长队,目送阿尔多娜王后的灵柩被抬到布尔夏德郊区的贵族墓地。阿尔多娜·欧根尼·冯·路德维希,享年39岁,因为不知名的病去世。直到今天,对于阿尔多娜王后患的是什么病,仍众说纷纭。就连克雷格雷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在他16岁离开母亲到军营里服役时,她还生龙活虎。
作为霍亨索伦家族的一员、未来的国王,他在军中服役是义务,但实际上他没有必要年年不归。他去服役,只是为了逃避父亲的施压和体罚。如果是在军营里,教官也会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太过严苛,他也因此有了相对轻松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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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个时期,他认识了不少“朋友”,他们大多是一些贵族子弟,被家里人送来服役——这些王公贵族子弟大多会被安排到一起。循着这一层关系,他也得以认识不少赫赫有名的贵族。
他当然知道,这些贵族子弟对他投以尊重与友好甚至谄媚,只是为了巴结他这个未来的国王,所以他对于这些人从来都会留个心眼。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军营中享受安宁。这两年里,他的妹妹每个月都会给他写信,跟他讲家里的情况,以及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疼爱自己的妹妹,但比起对家人的思念,对父亲的恐惧更甚,所以他往往应付了事。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不想翻看自己妹妹的信件——因为那时他正和军中的一位护士你侬我侬。
——直到他突然得知了母亲的病危。
当他从邻省连夜赶回来时,迎接他的,不是母亲在病床上欣慰的笑——阿尔多娜王后这一生只会对他这个亲生儿子流露出真挚的笑;迎接他的,是身穿深色丧礼服的众人、铺满鲜花的棺柩和长眠的母亲。
他跪在母亲的灵柩前,父亲却一把拉起他,要用鞭子抽打他这个不孝之子。但是他却第一次反抗了自己的父亲——他握住鞭子怒吼道:
“你杀了她!你杀了她!是你冷落了她!是你另寻新欢冷落了她!你跟一个非人上床!跟她生了一条蛇!还让她给蛇喂奶!你发过誓!你当着神的面发过誓要永远爱她!你当着先王的面发过誓不会冷落她!可是她死了!你但凡有一刻关爱她,她也不至于就这么走!连自己亲生儿子的面都见不到!都是你的错!”
侍从们将他拉开,而自己的父亲见到这状况,先是愣了一会,随后青筋暴起,怒目圆瞪,指着他要说些什么,却捂着胸口倾倒下去,一个字也没吐出来。仆人们连忙扶住国王,尽管如此,王子还在不停息地斥责着:
“你无法反驳我!因为我是对的!是你害死了我的妈妈!害死了自己的妻子!你虐待他!”
“以神的名义!请您不要再说了!王子殿下!”一位看着王子长大的老管家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请看看这是哪里?这是王后殿下的面前!还有您的……您的妹妹也在这。”
克雷格雷兹愣住了,他转头一看,自己的妹妹,弗雷德莉卡那矮小的身体正躲在王后的棺材旁,满脸泪水地看着自己。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气话会对尤瑞艾莉的内心造成多大的伤害。
“弗雷德莉卡,你听我说……”
尤瑞艾莉放声大哭,用黑色长裙掩盖着自己看来“丑陋不堪”的下半身、逃回了自己的房间。一时间整个宫殿都回荡着她的哭声。
“扶我回房。”父亲从心绞痛中缓过来,此时的他已经没了脾气,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是那与年龄不符的苍老脸颊上又多了几分皱纹。国王在仆人的搀扶下离开了这里,只留下克雷格雷兹一人在王后的灵柩前。
想起那段时光,克雷格雷兹都会痛心于自己伤害了妹妹,但事后她却像没事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的父亲也一样。对于自己当时的发作,没有任何人追究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反而令他愧疚。
两年后的今天,就离那贵族墓地几公里外的山坡上,是一座新修的公墓,那里即将安葬一周前牺牲的士兵们——尽管他们的遗骸大多被自己的家人认领回去,但国王依然要为他们统一举行一场葬礼和追授会。不止是死者,有功之人也会在那里接受国王和王子的授勋。在哀悼的同时,振奋人心。
今天为士兵们送行的市民也排起了长队,其中不乏牺牲者的家属。在棺柩整齐地摆放在山坡上时,面对列队的士兵和前来追悼的市民,勃兰登国王威廉-弗里德里希二世开始了他的致辞。
米歇尔将一瓶啤酒倒在战友的墓碑上,但他身处的并非那隆重的国葬现场,而是一处偏僻的农庄。自己的朋友弗朗茨·魏斯也在那天晚上牺牲了,今天是他的遗体下葬的日子,他被葬在了自己父亲的墓碑旁。
他正痛饮着啤酒,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里走来,那是以石楠花为名的白发少女,穿着与他印象不符的黑色长裙。乡间的微风将她的长发吹拂,手中的鲜花被吹起了几块花瓣,贴在米歇尔脸上。
“你也来了?”米歇尔愣愣地问道。
“我的父亲与老魏斯是故交。”艾丽卡将那束花摆在墓碑前。
“是老韦伯的千金吗?”一位满脸皱纹的寡妇领着两个孩子出了屋子,看见艾丽卡便问道。
“好久不见,魏斯夫人。”艾丽卡彬彬有礼地问候起这位饱经风霜的寡妇。
“都长这么大了,你的弟妹怎么样了?”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老妇人还是挤出了微笑。
“他们在城里,很好。”艾丽卡却笑不出来,眼神一直沉默地盯着那墓碑,“我以为您会参加城郊的那场国葬。”
“那里埋葬的是国王的士兵,这里埋葬的是我的儿子。”魏斯夫人摇摇头说,“城郊那些人埋的只是军服;但我的骨肉,弗朗茨,他就躺在这,穿着我给他编的皮衣、马裤。”说着,老妇人又开始抹眼泪。
艾丽卡递出了自己的手帕,在安慰了魏斯夫人许久后,对方才牵着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回房,只留下米歇尔和艾丽卡两个人。
“你作为士兵,不是更应该去参加国葬吗?”艾丽卡问起逐渐醒酒的米歇尔。
“我得帮魏斯夫人上房揭瓦,她自己身体不行,两个孩子又太小;顺便来喝一杯临终酒。”米歇尔毫无隐瞒地说道。这是勃兰登民间纪念死者的方式:揭瓦、开窗、喝临终酒。
“你不要勋章吗?”
“我让我部下们去领了。上台接受国王的授勋,那是我不知道多少级往上的上司才配享受的殊荣。”米歇尔摇晃着脑袋,满不在乎地回答。
艾丽卡却轻轻地笑了:“我以为大兵们都是只惦记着荣誉、没啥人情味的人。”
“我们都是人,不是数字。”米歇尔说道,“我们之间有约定,假如谁死了,剩下的人一起承担照顾死者家属的责任。”
乡风吹拂着墓碑,然而这墓碑注定要经历不知多少年的风吹雨打,直到墓志铭模糊、人们将主人的一切遗忘。
乡风同样吹拂在爱丽丝的脸上,这场所谓“授勋大会”却极为沉闷。并非只是因为哀悼死者,还有那负责为士兵们授勋的王子的原因。虽然两边都挤出了假笑,士兵们也都保持着最基本的敬意,但爱丽丝还是能从他们脸上看出来,双方都不太情愿——士兵们并不想要王子的授勋,他们更想要公主亲自为他们颁发勋章;而王子就更不必说了,本就是被父亲强迫来代替妹妹授勋的。
爱丽丝隐隐约约察觉到,这种对于王子的偏见和对于公主的仰慕,恐怕会在未来演变成激烈的王储之争。尽管只要王子还活着,那他就是第一继承人,国王也没有改变王储的意图。但是根据爱丽丝的观察,公主显然比王子更得民心,而王子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与贵族子弟打交道,并不亲民,甚至在之前因为鼓动警察暴力执法而遭人嫉恨。
说起来,爱丽丝自己也领到了一枚星芒铁十字勋章和一枚大星芒霍亨索伦家族勋章,虽然看上去很不错,但爱丽丝并不太懂这种勋章所代表的份量——她并不知道这几乎已经是一个国家的最高荣誉了。她只在意在这国内外记者云集的现场,会不会有人发现她与那位瓦萨同盟的伟大公主长得一模一样。为了防止有人把照片流传到国外从而暴露她的行踪,她还是给自己施加了伪装魔法,只有特定的对象才能看到她的真容。
她是保护了国王、解决了刺客、拯救了城市的英雄,尽管在她看来这份功勋应当属于所有人。她接受了国王的亲自授勋——由国王授予她星芒铁十字勋章、由王子授予她大星芒霍亨索伦家族勋章。
这是爱丽丝第一次与王子近距离接触,王子已经听说了她的事迹,但尚不知晓她神之女的身份,但作为一国的王子、未来的国王,以后很可能因为外交原因见到爱丽丝·奥斯特拉希亚本尊,也不知道那时他会是怎样的表情。总之这个时候,王子还不太信任她,授勋时他对爱丽丝表现出微微的敌意。如果说给士兵们授勋时还只是不情愿,给她授勋时的态度则是不屑与怀疑。
当然,那时我也不知道,这种质疑主要表现在他对于我这个魔法师是否配得上这最高荣誉的怀疑。要知道,这是打赢了战争的将军才配享有的殊荣。
说起将军,负责指挥城防的沃尔夫冈将军也拿到了两枚星芒勋章,这位曾跟随先王出生入死的老将的军服一侧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勋章,估计他并不介意多拿几枚。
除了爱丽丝和沃尔夫冈将军,接受国王亲自授勋的还有一些军衔较高的军官,都是些生面孔,但以人类为主。其中倒是有一位长着猫耳朵的凯特人上校,埃里希·冯·阿尔伯莱,来自萨克森公国,是普雷结突击团的总指挥。
授勋大会已经接近尾声,一位名叫卡尔·贝克的青年士官被念到名字,上台接受勋章。但他的脸色却极为紧张,自刚才起他就满头大汗、脸色苍白。他走着正步抵达王子和国王的跟前,却踩到脚下的一颗石头打滑摔倒。这一幕逗笑了众人,哪怕是基层军官也忍俊不禁,现场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王子更是笑着逗他:
“怎么了?卡尔?你鞋子抹油了吗?”
但爱丽丝敏锐的眼力却察觉到不正常,她看见那军官趴在地上,并没有及时站起来,而且手还压在身体下面……
“他在掏什么!”爱丽丝大喊。
王子一听,推开国王,压住那军官,与他在地上搏斗起来,努力地拉扯着他的手。
警卫们也一拥而上护住国王。而王子总算是将那人的手腕掰出——那人手里赫然握着一颗手雷,而且已经拉开了引线!
王子脸色煞白,他想立刻脱离,但距离太近,来不及了!就在这时,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捆住了那手雷,将它从军官手中扯出,抛向天空,砰的一声——手雷在空中炸开。
克雷格雷兹一时头晕目眩,满眼白光。他什么也看不见,耳鸣更是久久回荡在他颅内。他只感觉有人将他拉开,随后被安置在了什么地方。他听见有人在呼喊他的小名,是母亲?还是米娅?他听见人们的叫唤声、听见枪声与马蹄声、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刚被抱到宫里的日子,也是相似的啼哭,与人类婴儿无异。他看到母亲眼含不甘与泪水,不情愿地给自己的妹妹喂奶,他看到了这么多年来她强迫自己去做一个母亲,去做一个异类的母亲。
“弗里茨!弗里茨!”
不安的声音渐行渐远,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脸庞坐在自己面前。
“弗里茨,勃兰登的好王子,我的好侄儿,你醒了。”眼前的身影逐渐清晰,那是自己的舅舅萨尔察。
“发生什么事了?舅舅?”他迷迷糊糊地问道。
“你不记得了吗?刚刚有人要袭击您和陛下,是您保护了陛下。您现在是英雄啦,弗里茨。”
“袭击?”克雷格雷兹逐渐想起刚刚的事,猛然坐起来,“刺客呢?炸弹呢?”
“炸弹被那魔法师抛到天上炸开了,那个叫卡尔的狗刺客已经被制服,还有几个同伙开枪,但还好,都被击毙了。”萨尔察一脸愤恨地说道。
“父王呢?”
“陛下安然无恙,已经乘车回城了。”萨尔察的脸色又变得缓和起来。
克雷格雷兹听完,松了一口气,又躺了下去。
萨尔察替他不平:“唉,你保护了陛下,却没人关心你,把你丢在一边,幸亏我当时在现场,叫人把你抬到车上。”
克雷格雷兹什么也没说,闭上眼睛,眼前却浮现出母亲和另一个女人重叠的影子,沉默了良久,他突然说:“送我去科赫医院,我想在那住几天,父王那边,就说我脑震荡。”
萨尔察明白他的意思,笑着点点头:“遵命。”
过了良久,王子突然睁开眼问道:“那些刺客,是冲着父王来的?还是冲着我来的?还是……两者皆有?”
听到这话,萨尔察却陷入了沉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你知道些什么,对吧?”克雷格雷兹敏锐地察觉到萨尔察心里藏着什么事,“告诉我。”
萨尔察沉思良久,才郑重地说道:“以神的名义,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殿下,先去科赫医院吧,过一段时间,真相自会水落石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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